泾河石窟带
被遗忘的古代国际禅修中心
郑骁锋
人们大都对莫高窟、云冈等著名佛教石窟的艺术成就称赞有加,但很少有人知道,在甘肃东部黄土高原的泾河两岸,隐藏着像繁星一般数量庞大的石窟遗存,形成了一条数百里长的石窟长廊,这就是泾河石窟带。相比其他著名石窟,泾河石窟带虽不为外界所熟悉,但其蕴含的文化价值却异常精彩——它横跨甘、陕两省,以禅修窟为主,堪称最原生态的佛教石窟,也是古丝绸之路上一处规模宏大的禅修中心……
王母宫石窟中心塔柱南壁释迦牟尼与多宝佛造像。魏海峰摄
王母宫石窟位于甘肃平凉市泾川县城西,泾河、汭河两河交汇的回中山(宫山)山脚下,仅有一个大窟,又称大佛洞,是甘肃陇东地区年代较早也是较大的中心柱窟。窟内造像分三层,中有方体塔柱,直连窟顶,中心柱及三面窟壁全为石刻造像及装饰,多为北魏样式。专家认为,王母宫石窟整体造像结构的形成,与麦积山、河西、云冈等地石窟的发展有密切关联,有河西诸中心柱窟的延续,也有云冈一期昙曜五窟过渡到二期窟的轨迹,反映出王母宫石窟在中心柱窟发展中的重要性。
舍利,是佛陀或高僧遗骨火化后结成的珠状结晶体,佛教徒眼中至高无上的圣物。
罗汉洞石窟中心窟。魏海峰摄
提及佛舍利,最为我们所熟知的,或许是年陕西法门寺地宫出土的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由此法门寺奠定了自己在世界佛寺中的崇高地位。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发现最早、数量最多的佛舍利,其实并非在法门寺,也不在陕西,而是在陕西与甘肃交界、黄土高原中部的泾河流域,一个名为“泾川”的甘肃东部县城。
01绝无仅有甘肃泾川竟然连续三次出土佛舍利时光倒退到法门寺地宫被发现的23年前。
那是年12月下旬,甘肃平凉市泾川县,来自城关公社水泉寺大队贾家村的社员,在平整田地时,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状如古墓的地宫。后来,考古人员在地宫中清理出一个四周刻有缠枝莲纹的长方形石函,石函正中,刻有“大周泾州大云寺舍利之函总一十四粒”16个阳文隶体字。
石函、金银棺、琉璃瓶。图片来源于网络
令人惊讶的是,这个石函很像俄罗斯套娃——打开石函,内有鎏金铜匣一具,铜匣内又有银椁一具,银椁内还有一具金棺。再打开金棺,里面赫然有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瓶内呈放的,正是那14粒佛舍利。
据考证,这14粒佛舍利最初为隋文帝诏令建塔安放,原本在大兴国寺,后来武则天以一部《大云经》为自己女身称帝辩证,在该寺原址敕建大云寺,取出舍利重新瘗葬。这些舍利早在隋唐便已是国之重宝。
出土不久,这批舍利连同五重套函,就被确定为国宝级文物。泾川很快恢复了平静。但历史居然再次重演:年冬,在为刚刚通车的泾河大桥北端铺设引桥土坡时,几乎在5年前发现地宫的原址,施工人员又发掘出另一个石函,函盖刻有“比丘慧明造舍利石函”字样。这批出土的32粒舍利被判定为北周早期,将泾川供养舍利的历史往前推了数十年。
泾川的舍利传奇仍在继续。
年12月31日,在复建的大云寺东墙外修路时,当地人又发现佛像窖藏两处,出土上至北魏早期、下至周隋唐宋,共两百七十余件精美佛像,时间跨度近年;继而发现北宋龙兴寺地宫,出土当时僧人从各地搜集而来供养的佛舍利两千余粒。
龙兴寺诸佛舍利木棺舍利。图片来源于网络
一个地方,发现佛舍利已属罕见,而在泾川县,从到年的近50年间,佛舍利却再三面世。匪夷所思的是,这三批舍利的发现地,都在泾河北岸一处方圆不到一里的区域内。
这是世界佛教史上绝无仅有的奇迹。
清朝诗人李植元写过一首七言律诗描述罗汉洞石窟:“佛阁高浮碧水涯,氛浓团殿散睛霞,登峰放眼藤萝洞,千顷琉璃十丈花。”上世纪20年代前来考察的美国宾夕法尼亚博物馆学者霍勒斯?杰恩曾评价:“罗汉洞在当时曾是一处很有名气的佛教活动中心。”
不过,令人不解的是,法门寺借由佛舍利一跃成为世界名寺,而三次出土舍利的泾川,却始终默默无闻。这个低调而沉默的陇东北小城,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惊世秘密?
年暮春4月,我以一名佛教遗迹探寻者的身份来到了泾川。
2泾川石窟长廊是中国石窟群分布最密集的区域
虽然说在中国,甘肃以石窟寺众多而闻名,但泾川的石窟之多仍然让我感到震惊。
摊开泾川地图查找地名,我就有种如入禅林的感觉:“上寺街”、“下寺街”、“水泉寺”、“和尚沟”、“罗汉洞”、“袁家庵”、“铁佛村”……
罗汉洞石窟主窟区外景。魏海峰摄
泾川县博物馆的魏海峰馆长告诉我,他们统计过,截至年以前,全县一共有58个以佛、寺、庵命名的地名,其中绝大部分至今还在沿用。
魏馆长还告诉我,这些地名并非随意得来,几乎每一个都对应着一座佛寺或者庵堂。泾川自古便佛教兴盛、丛林遍地,根据文献记载,清朝末年,县境内共有佛寺庵堂座。
“不过,”他说,“这座寺庙,仅仅是泾川佛教道场的一小部分。”
我知道,他说的,便是那条泾川百里石窟长廊。
“百里石窟长廊”,指的是泾川境内,西起泾河、汭河交汇处的王母宫石窟,东至泾明乡太山寺石窟之间,累计长度一百余里的范围内,开凿出的数百个佛教窟龛(据泾川文化学者张怀群等人勘察,现存窟龛数至少有个),主要包括王母宫石窟群、南石窟寺石窟群、罗汉洞石窟群、丈八寺石窟群、吊吊塔石窟群、南石崖石窟群等。这条百里石窟长廊,都是开凿在泾河或其支流的两岸岩石上,可能是中国石窟群分布最密集的区域。
罗汉洞石窟内的宋代浮雕画。魏海峰摄
罗汉洞石窟修筑在泾川县罗汉洞乡罗汉洞村的红砂岩壁上,始建于北魏,以16罗汉洞著名,在绵延2公里多的泾河北岸石崖上凿有窟龛多个,距离地面约15米,现在人要通过梯子才能上去。
过去,人们主要通过竖井,在石窟内部进行上下攀爬。
石窟有上下两层,在长2公里多的地段上,存有由廊道相连通的上百个窟龛。从泾川几百个石窟窟龛的构造形式来看,许多是僧众修行习禅、宣教讲经的场所或讲堂。有不少石窟开凿于河道两边的悬崖峭壁上,进入石窟,有些由栈道而入的,也有从秘密入口处经竖井再到上层石窟里的,还有从险道进入石窟内,再横向通过近10米的井状通道,才能到达更里面的石窟内。而且洞中还有套洞,还有秘密的出口与转移通道。
在魏馆长陪同下,我们逐一探访了这条长廊上最具代表性的石窟。
王母宫石窟,位于泾川县城以西一华里,因开凿于王母宫山脚下而得名。这是一座典型的中心塔柱式窟,深10米,宽12米,高11米,中央凿出6米见方的塔柱,四角以四白象驮四塔的造型直托窟顶。早期塔柱四面和窟内四壁分三层雕塑有佛、菩萨、天王、罗汉、力士、胁侍等造像一千余尊,俗称“干佛洞”。目前塔柱残缺一角,佛像也只余二百余尊,但依然恢宏富丽,最大的佛像有4米多高。环顾洞窟,有一种被天地十方诸佛菩萨垂视的肃然。
3在这条佛光璀璨的珠链上南、北石窟寺和王母宫石窟是最为闪亮的明珠
南石窟寺,地处泾川县城东泾河北岸的温泉开发区蒋家村。保存至今的南石窟寺碑,有“大魏永平三年”的题记,泾州刺史奚康生始凿。南石窟寺与庆阳北石窟寺,被誉为“陇东石窟双明珠”。现存5窟,均坐北向南。第1窟最有价值,窟内正壁及左右壁台基上雕七身立佛。以表现七佛为主的七佛窟的出现以此窟和北石窟寺为最大。
南石窟寺4号窟全景。魏海峰摄
相比王母宫石窟,位于泾川县城东15里处的南石窟寺,更令我震撼。南石窟寺现存5个洞窟,其中最大的第1窟,高11米,宽18米,深13米。环形正壁台基上,雕有7尊均高7米的巨大立佛,隆鼻大耳,长衣垂膝;每尊佛都有两尊女身造型的菩萨胁侍,前壁门两侧各雕一尊弥勒菩萨交脚坐像,窟顶则浮雕佛教经典故事。窟体之宏伟,佛像之壮观,于我平生实属罕见。当阳光从前壁门顶上方的方形明窗中洒下,光线轮转,七佛微笑,一刹那间,如睹佛国。
魏馆长告诉我,南石窟寺的开凿极富传奇性。它不是由表及里、从外到内,而是从最高处的天窗开凿,一次性完成窟顶浮雕,再一边去石、一边凿像。如此由上到下一点点雕琢掏空,石窟与佛像浑然一体,一气呵成。
也就是说,我眼前的大佛,每一尊都是先露螺髻,再露额头、眉、眼、鼻、唇……最终到脚趾,如此一寸寸从地底“涌”出来的。
4泾河多石窟,渭河多草堂落户泾州的国际禅修中心
“是邦也,压泾水之上游,控西戎之右坠。”(宋?陶谷语)泾川,古称泾州,位于关中上游,距离西安仅公里,自古便是关中门户。由于陇山、关山、秦岭等山脉的阻隔,从匈奴开始,五胡十六国直至吐蕃等西部族群进攻长安,很少走今日的天水、宝鸡,即渭河川一线,而多从内蒙古、宁夏经泾州东下。故而清代学者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评价泾州:“外阻河朔,内当陇口,襟带秦凉,拥卫畿辅,关中安定,此之系也。”长安以西,泾州为第一冲要,泾州稳而天下定,故自汉以来直至元代,“恒为重镇”,有“安定”之名,历朝都命重臣镇守。
王母宫石窟中心塔柱北壁释迦牟尼和佛传。魏海峰摄
隋文帝择泾州建舍利塔、武则天敕泾州建大云寺,也可以看出这座古城对于帝国的重要意义。
除了军事重镇,泾州还是丝路要塞。以长安为起点向西延伸,丝绸之路东段分为南、中、北三条线路,泾州正处在东段北线和中线的交会点,从汉至唐,泾州都是丝绸之路上的关陇中心,也是西出长安的第一座大城。而海运未辟之前,包括佛教在内的中西方文化交流,基本都沿着丝路传播,也就是说,无论东来传法还是西去求经,泾川都是一大枢纽。
对佛教的信奉,从北朝到隋唐是一脉相承的,尤其是北魏,几成国教。我忽然意识到,作为京都,无论长安城内佛刹再多,也难以容纳源源不断涌来的信徒,势必有众多沙门需要在附近另寻修行之处。而作为一门来自异域的宗教,入华传法与西行求经,也需要在进京最后一站抑或西行第一站,互相交流包括语言、旅途攻略、学习心得等在内的种种知识。此外,对于进入实修阶段的修行者,京城的环境未免过于喧嚣,也需得在附近另择幽静之地。
凤凰沟石窟内的“倒吊经塔”。魏海峰摄
古时候的泾州一带,植被茂密,气候温润——直到今天,泾川还是甘肃省绿化第一县。又兼物产丰富,农牧业发达,有“陇东粮仓”之誉,求取供养容易。更重要的是,作为帝国门户,有重兵把守,形势安定。
而且,泾河两岸山塬横亘,居然都是质地松软的砂岩,用来雕琢佛像固然质地稍逊,但开凿洞窟却是再合适不过。
泾川县佛教文物资源丰富,至目前,各类佛教文物总件数达一千多件。有专家将这些遗存分为5个类型:第一就是三次出士的舍利;其次,就是百里石窟长廊;第三,是佛教的造像,铜像、石像、泥像都有;第四,是碑铭;第五是寺庙,历史上有很多,目前仍有几十处,分布在各个乡镇村落。因此,学界也有“西有敦煌,东有泾川”的说法:如果说敦煌是佛教艺术的宝库,那么泾川就是佛教信众的圣殿。
南石窟寺1号窟。张森林摄
常言道“泾渭分明”。被石窟夹护的泾河,突然令我想起了另一条同样由西而来、奔向长安的河流——渭河。丝路东段,南线走的便是渭河。正如泾河流域密布的释迦石窟,渭河流域则多儒、道两家修行的终南草堂——泾河多石窟,渭河多草堂。两条几乎同样流向、相距不远的河流,为何流出的却是风格迥异的文化轨迹?
我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答案:毕竟,渭水之滨、岐山周原,是周王朝故地,文王周公教化所在是最传统最纯粹的中华文明发祥之地——佛教毕竟是外来,短时间内不易调和,还是另起炉灶更为自在。
在叮叮当当的斧凿声中,一个丝路上最重要的佛教交汇点落地生根,随着泾河的水流悄然扩张。从北魏到北周,从北周到隋唐,随着长安成为世界之都,紧邻长安的泾河两岸,也成了一个国际性的禅修中心。
禅杖驼铃。菩提流支、勒那摩提、昙摩蜜多等东来,法显、智猛、宋云、惠生等西去。东、西方的僧人在泾州相互礼拜,在岩壁上比邻而居。
佛、道并存的南石窟寺。魏海峰摄
在泾河大桥上俯瞰这条凝重而流速缓慢的河流,我想起了印度的恒河。我猜测,这段流域巅峰时期,应该有着不亚于佛陀住世时的盛况。
而在平常的日子,这条河又会恢复修行者的宁静。
每个黄昏,僧侣都会来河畔洗濯衣钵,他们彼此谦让、微笑默不作声。入夜之后,诵经声随同夜风在河谷间飘逸,两岸崖壁上则红光万点——那是石窟佛龛前燃起的灯烛——将这夹水峙立的百里峰峦,点缀得玲珑剔透,而又法相庄严,俨然是佛祖的灵山。
不过,正如泾河石窟的低调与质朴,除了少数几位高僧,比如前秦时的竺佛念、鸠摩罗什的弟子道温,泾河边上的绝大多数修行者都没有留下名字。
注:(原文载于《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年第06期,本报节选部分精彩内容,以飨读者。)
文章来源:平凉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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